接下来的两个月,孤读客会陆续介绍四位诗人,分别是---立陶宛的托马斯·温茨诺瓦(TomasVenclova)、阿尔巴尼亚的(LuljetaLleshanaku)、意大利的萨瓦多尔·夸西莫多(SalvatorQuasimodo)、圣卢西亚的德雷克·沃尔科特(DerekWalcott)。与以往不同,对这四位诗人的介绍,我会采用片段式的书写,仅举两到三首诗,再辅以诗人的自述,以求得尽可能的真实,并将其重要的作品直观地展现在读者眼前。这段时间读诗多过读小说,躺着的时候多过行走,两周前辞去在方所的工作,便一直闷在寝室里,囤了大量的书,一本一本翻,到点吃饭,累了便睡。然而过度的慵懒终究会有恶果,前几天发现肚子上生了一片红点,疼痒难忍,去医院一查原来是接触性皮炎,赶忙开了药回来涂上。夏天刚到,阳光没有迟疑地夺窗而入,风也一并进来,我侧卧床上,露着肚子,上面一片白色的药膏痕迹,手边有茶,眼前有书,屋内只我一人,EugeGroove的《MissBane》一遍遍吹进耳朵,替我倒数在青岛最后的一个半月。“尽管艰深,爱的语言,依然高于一切——它变得谦卑,在报纸充满谎言的讣告上,在卧室彻底的黑暗、告密者的自白、巴扎的喧闹、医院病房的恶臭中、三流剧院、秘密警察的办公室里,在盥洗室的墙壁上,在楼梯井由钢丝网守卫着的灰色大楼里,因此,并非人,而是这个世纪,选择了他死亡的瞬息;(译者:高兴)诗人的风景应当与读者当下的风景对立,就像四月最适合读艾略特,读他那“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”,读与眼前万物萌发截然不同的荒芜与贫瘠。因为风景的对立,我们可以不被迷惑,不陷入自然所制造的幻象中,一切色彩,一切温度,未必要如此真实,夺人眼目,景色不是供我们介入,而是观察,而是离开。所以在入夏之后,读立陶宛的温茨诺瓦,是最好的选择,因为他属于波罗的海,用布罗茨基的话说“他的风景就是波罗的海的冬季景色,一片以潮湿、多云的色调为主的单色风景,高空的光亮被压缩成了黑暗”。这样的风景,可以安抚我们渐渐苏醒的狂躁,这时,弓弦紧绷,箭在弦上,汗水与荷尔蒙随着肢体的裸露越发旺盛,呼之欲出,这时,一个力来阻止,攥住,保持微妙的平衡,感觉紧张,阈值缓缓上升。波罗的海因此谈到“爱”,诗人不仅可以歌颂,称它高于一切,驳斥关于爱艰深不已的神秘主义论调,同时还附着给它一种晦暗的色调,以颜色凸显“谦卑”,以场景制造体现爱的条件。值得我们注意的是,诗人选择的意象和场景,是匈牙利事件后东欧地下文学的典型选择。年,苏联出兵匈牙利,以武力结束匈牙利改革,并镇压人民的反苏行为,扶植傀儡代言人。战后一代青年人对于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理想与希冀,就这么生冷地被苏军的坦克履带碾过,磨灭。失望的青年人,借以文学表达内心的压抑与愤怒,于是,官方的报纸等于谎言,告密者无处不在,秘密警察四处张目,而人民的生活也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与苦痛。温茨诺瓦的爱,停留在最少欢愉的地带,从无声处出发,歌颂的方式表现为沉默,现实则是阴冷,冬日的色调,人在其中是不存在的,人是囚徒,没有自由,所以这个黑暗的世纪,这个冰冷的国家机器,决定着人死亡的瞬息,而不是人自己。人是没有能力在那样的社会里掌握自己的。匈牙利事件“这语言,几乎瓦解,充满喧哗与骚动。这就是它,爱的语言——被放逐到我们身边的土地,虽然它承载着最初的词语,仿佛那里包含着一个宇宙。获得了它,我们便有别于黏土,棕榈树,歌鸫,也许甚至还有别于天使,因此,通过命名,我们应该清晰地把握事物。(译者:高兴)需要说明的是,温茨诺瓦的父亲也是一位诗人,在苏维埃立陶宛身居文化部长的职位,是毫无疑问的既得利益者,而身为其子的温茨诺瓦,却选择了与苏维埃决裂。这种决裂是思想的背叛与逃离,在这里背叛与逃离是一种荣耀,绝无半点负面的指责与批判,诗人逃离意识形态的牢笼,从最初的思想告别到肉体的流亡,包括在异域继续选择创作,坚持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。与索尔仁尼琴和米沃什类似,他没有放弃自己的语言,即便和前两者相比,只有四百万人使用的更为古老的立陶宛语,所发出来的声音,其影响力更为微弱。然而诗人仍旧坚信爱的语言,即便这爱的语言在他成长的土地上只有被放逐的命运,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中,这样纯粹的语言显得喧哗,满是骚动。但是这语言是最初的,是本初的本能的表述,这样语言包含万物,也构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核心内容。在爱的语言里,人不同于无生命的泥土,不同于植物与动物,也不同于人类自己创造出的神灵,在爱的语言里,人们掌握了命名的特权,这种特权近乎独裁,是语言的专制主义(因为只有人类拥有成系统可解读的语言),通过这种特权,人类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。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然而有趣的是,唯心主义思潮里的世界,更多的是不可知,唯心者好像都有着一种对于不可知论的解读。然而马克思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里,世界是可以被完全知晓的,只不过和共产主义一样,完全知晓的阶段,在极其遥远的未来。所以,在诗人说我们应该清晰地把握事物时,语气虽是谦逊地,但仍然不可避免带有人类的一丝自大(不知我这个论调会不会造成对诗文内部结构的误解)。“那些试图回到那不可触及的王国的人,那些试图净化他们的语言的人,必须明白失败将会是他们的宿命。因为感知在那里就像人们接近那样迅速后退——而顿悟就等于丧失:那些事物一俟形成,便被消除。不要侵入他人的天堂(有许多天堂)。抵达任何天堂,就意味着抹去足迹,丢弃钥匙。(译者:高兴)之前我说到温茨诺瓦对立陶宛语的坚持,这种坚持是对传统的坚持,也是对传统的继承与发展。托马斯·曼在流亡时曾说,我在哪里,德语就在哪里。在我看来托马斯·曼所坚持的语言自然也是德语的传统,即便一个作家或诗人如何在语言上创新,代表的是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亦或是更为吊诡的后现代主义,其语言都一脉相承,没有被割裂的可能。所以温茨诺瓦所掌握的立陶宛语,同所有历史悠久传承不绝的语言一样,都无法为人力所净化,为意志所转移,其净化的方式是历史的选择,是自身完整结构的优化。所以,那些对触不可及王国有向往的人(无论是回到过去,还是进入到理想社会,更或是进入天堂),和那些试图净化语言的人一样,都注定面临着失败。因为一旦我们有改变自然规律的企图时,社会就会面临着倒退的危机,文明也是如此,故昆德拉有一句著名的话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便发笑”,这里的思考不是指人类对于未知的探索,而是人类对于一切都妄图改造和介入的野心。米兰·昆德拉寒冷意味着禅意,而禅意是普世的,不仅仅存在于东方。诗人说顿悟等同于丧失,因为获得就意味着失去,一切能量的转换都是平衡的,哪里多了一笔,便在某一个地方缺了一块。人们不能对理想境界有过分的坚持,也不能认为自己可以彻底探索一切未知,彻底掌握一切,死死攥在手中,因为这样强迫偏执的想法一出现,陷阱就已经挖好。顿悟,更接近于空,人的状态趋近于空,便可不断拥有,一旦被念头填满,便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。所以,当我们抵达了理想彼岸的时候,我们就会丧失欲望,陷入停滞,对于人类而言,停滞就等同于倒退,而倒退就等同于崩塌瓦解和灭绝。足迹被抹去,手中打开所有门的钥匙,就丢了。“他们说你仅仅是个工具,受到一股你无法正视的力量的支配,否则你就会失明。这并非完全属实。你摸索看,在梦中登上天梯,没有安全网的保护,超越自己的力量,直到,上空,有人向你致意(或者也许并没有)。可有时,他依然会将你抛在一边,变换一两个词语,改变一个元音,巩固句法,变化一下音阶。这极少发生,可它的确会发生——那时,你将是那个“发现它的益处”的人——因为文字漂过纸面,就像泥沙流过河面,忽然间,灌木丛,堤岸,城市出现在眼前。至于谁读到此(如果真有谁读的话),已经无关紧要。(译者:高兴)布罗茨基曾为温茨诺瓦的诗集作文《诗歌是抗拒现实的一种方式》,其中提到诗人的抒情性:“他诗歌的抒情性是一个基本特征,因为他作为一位诗人的起步之处,正是正常人放弃诗歌的地方,是大多数诗人至多会转向散文的地方:他起步于意识的深处,起步于最少欢愉的地方。温茨诺瓦歌唱的起点,通常是声音中断的地方,是一口气的结束,当内心的一切力量均被耗尽。”许多诗人的失败就在于将抒情转向叙述,从诗歌转向散文,从这一点上来看,纪伯伦很难称得上是一位高明的诗人,你可以说他杰出,但不高明。而温茨诺瓦,并没有选择这种文体与内容上的堕落,抒情仍然是他的核心,而且这种抒情,将刻意的力量抽去,他的抒情缺少一定的力量,而这恰恰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。缺少力量,诗人情绪才能渗入到每一个角落,他的想法和理念,不是强行打入人的脑海里,然而水滴石穿,自然形成。我想,这种反力量的行为,恰好也是其离开苏维埃后在诗歌上的体现,苏维埃式的文学,力量很重要,观念的传达很重要,可在“背叛”之后,观念有没有达到,已经是次要的了,温茨诺瓦说,“无关紧要”。约瑟夫·布罗茨基当然诗人也有驳斥,这种驳斥不是愤怒导向的,而是真理导向。当斯大林的遗毒仍然存在,人被认为是社会的工具,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时,温茨诺瓦说,不,不是这样的,人可以牢牢地掌握自己,即便这种掌握失去了所有外界的保护。诗人也提到声音,诗歌的声音,语言的声音,爱的语言的声音,这样的声音也许会改变,我们也许也会被爱抛弃,这样的情况有,但是很少,但是存在。这种情况发生之后,你会发现到它的益处,有时失去爱不一定比得到爱缺少什么,也许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发现其中的玄妙,为什么呢,因为纸面上的字,就如同河面上的沙,文字里的世界有河水奔腾,流入城市,抒情戛然而止,接着便是没什么重要。一个最后的结论。这种在我的经验里没法解释得更为详尽的妙处,更接近于越南诗人阮志天那一句著名的“一只鸟飞进一只鸟里”,是超越我的生活的。阮志天对温茨诺瓦我没有结语,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给这位诗人一个概念上的限定,而开放式的结局多少又显得三心二意。所以,我还是用布罗茨基的一段话结束:“一位试图向其读者陈述现实的诗人,应当将其陈述塑造为一种语言必然性,一种类似语言法律的东西。韵脚和格律,就是他达到这一目的的武器。正是有赖这些武器,读者才能忆起诗人的语言,并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依赖这一语言;也可以说,他注定会服从诗人所创造的那一现实。”是的,至少对我来说,我服从于温茨诺瓦的现实。托马斯·温茨诺瓦文字/史靖澜:文学研究者,书评人;孤读客是史靖澜在保罗的口袋的专栏。往期回顾:
一心愁谢如枯兰
柠檬的色彩
孤读客vol.20
陌生的语言,陌生的董启章
孤读客vol.19
人成为神的地方,动物成了人
孤读客Vol.18
太空中的斯普特尼克
孤独客Vol.17
如何治疗白癜风快北京白癜风的治疗费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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